假期打算做一件计划了很久也没做的事——看话剧。我的剧单上已经积压了20多部，大部分是英国国家剧院（National Theater）的“NT at Home”里的存档。看完随手记录些观后感，推荐给大家。

（NT Live版本《Medea》剧照）

01

一个危险聪明来自异乡的巫女，为了自己的爱人，背叛了父亲，偷了金羊毛，带着弟弟和爱人一起跑路。

愤怒的父亲在后面追赶，步步紧逼，越来越近......于是她拿起刀来，把弟弟杀了。

然后分尸，走几步，丢一块。震惊悲伤的父亲急着收集弟弟的尸体，越落越远。巫女和爱人成功逃脱。

她离开自己的王国，屠杀自己的胞弟，舍弃了所有，包括她自己。她有手段、有计划、有谋略地一步步从死亡边缘折返，完成出逃——一切都是为了上帝引导自己去爱的那个男人。

但如此鲜血淋漓强烈的爱情却不幸消散。男人成为另一个城邦的王子，准备迎娶公主，于是崩溃开始了。在崩溃的那一刻，戏剧史上最扎心的女人的故事开始了——她马上就要成为历史上最可怕的、犯下不能饶恕错误的母亲。

02

这是希腊悲剧《美狄亚》（Medea）开场前的背景。

公元前431年，美狄亚的故事第一次在酒神节上演出。雅典观众以为会看到一个躺在床上憔悴不堪、听天由命的被出卖的妻子，没想到目睹的是一个心思缜密、有着恐怖复仇欲望、强大又疯狂的太阳神后裔——她不会因为自己的内心挣扎而停止一个母亲冰冷的复仇。

她不会呆若木鸡，不会不知所措，不会接受丈夫伊阿宋（Jason）的不公正对待，更不会在不公正面前保持沉默。当感觉到迫害时，她坚持自己的力量，认为自己可以和任何男人一样有权利、理性地做一件极不理性的事。

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，美狄亚拖着两个沾满血迹的黑色袋子，一步一拖，缓缓地从森林中走向伊阿宋。浑身发抖的伊阿宋不停地问：你做了什么？……为什么要这么做？……为什么？……

美狄亚杀死了两个孩子。

IunderstandtoowellthedreadfulactI'mgoingtocommit.butmyjudgementcan'tcheckmyanger,andthatincitesthegreatestevilshumanbeingsdo.

我非常清楚我将要犯下的可怕的罪行。但我的判断力无法控制我的愤怒，这会激起人类最大的罪恶。

03

用弑子来报复丈夫，这是一个母亲能做的世间最残忍的事。但也是这位可怕的蛇蝎女人，在全剧中提到最多次数的“justice”（公正）。

尼釆将希腊精神分为情感冲动的酒神，和理智冷静的太阳神。理智深知生命苦痛，酒神依靠狂热征服自己。你会以谁的眼睛来看这个世界？酒神还是太阳神？美狄亚似乎选了酒神，让狂奔的情感雄狮领着自己奔向一去不返的黑暗森林。

杀戮之后，伊阿宋说“没有希腊女人敢这么做”，你是一块石头、一块铁、一头母狮、一个在道德上与文明人“不同”的“野蛮人”。

一如千百年来对女性的简笔画——一个做出不可思议之事的女人，要么精神错乱，要么无情无义。可美狄亚在整个过程中，看起来既不邪恶，也没失去理性。弑子之前，她承认撕心裂肺的痛苦，却极冷静地意识到，自己被丈夫遗弃在异国他乡，即将被流放走上绝路。所以她需要找到摧毁无情丈夫生活的最有效方式——杀死他的新婚妻子、岳父、以及骨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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Ofallcreaturesthathavebreathandsensation,wewomenarethemostunfortunate.Mensaythatwelivealifefreefromdagerathomewhiletheyfightwiththespear.Howwrongtheyare!Iwouldratherstandthreetimeswithashieldinbattlethangivebirthonce.

在所有有呼吸和感觉的生物中，女人是最不幸的。男人们说我们在家里过着没有危险的生活，而他们却拿着矛在战斗。他们错得太离谱了！我宁愿拿着盾牌在战场上站三次，也不愿生一次。

这是一个毛骨悚然的故事。而更可怕的是——2500年前的美狄亚，在今天依然随处可见。

希腊悲剧喜欢揭露人类关系中最肮脏的一面，如此真实，逃也逃不掉。美狄亚打破了无条件的母爱的假设，在公元前431年首次上演时，被排在最后一出——人们对母亲弑子的行为是拒绝的。

然而尽管拒绝，美狄亚依然成为了千年的经典。

04

这是为什么？为什么悲剧带来的巨大痛苦中，我们会感觉到“美”？难道人类都有自虐的天性吗？

因为人世间最强大的力量藏在悲剧里。它能给你做足心理准备，帮你探索人世间最坏情况的空间，正视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巨大差距。

我们和古希腊人一样，知道生活并不完美，它可能是毁灭性的，亲人也会互相伤害。但悲剧给你我一个机会，看到对生活失望恐惧的终极表达，让我们提前做好心理准备。

它让你看到渺小的你我，在人生困境和苦难面前能有多么无力回天；然后在绝望的痛苦中提纯出和谐平静的力量。

悲剧就像空气净化器，负离子高强度的那种。它帮你净化情感，领悟到人的尊严（亚里士多德）。于是你走出剧场后，智慧和勇气的电池会增加一格，去继续面对人生的苦难。

你当然也可以选择当鸵鸟，把头埋在沙子里，不去感受悲剧之美。一切“文化内核”都应该团圆美满，邪不胜正，善恶终有报，用“符合道德”的心理按摩来寻求安慰。

只是，一旦遇到从天而降的重锤，你会像“鲁珀特之泪”，被人轻触小尾巴，便碎成粉末。

所以，虽然我们一定会败给不可抗拒的命运，但在徒劳的挣扎中，精神却胜利了。人能欣赏自己的痛苦，才是一种真正的自由。

于是尼釆说：悲剧的乐观主义，则是不顾痛苦的代价，依然寻求经验的深度与广度。

关于这部戏：

我看的版本是去年过世的海伦·麦克罗里老师的现代版本。伦敦国家剧院版的美狄亚穿着背心和军装裤，壮硕的伊阿宋干脆是位黑人。但不管有多少现代元素，这个故事的内核千百年来依然可以无数次讲述。美狄亚在今天和在古希腊一样重要。

NT Home版本链接：

（B站上应该也有资源，就不贴了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