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末秋初，空气里夹带着细微的寒意，视线向上，天空一片洗练，纯净不染一丝杂质的灰蓝，被陈旧的电线交相切割成几块碎片。

文昌里老街静静的绵延在抚州城内，从南至北，穿行而过，目中所见皆是与“现代化”城镇格格不入的场景，房屋大多还保留着明清时期盛行的木制和砖瓦结构，斑驳残破的墙壁透露着它们曾饱经风霜的岁月。青石板铺就的小路凹凸不平，蜿蜒转入深巷里，脚下这一块颜色难辨的石砖，据说是500年前被铺贴，一直保存至今的。

抚州，古称临川，旧时文昌里曾是这一代最繁华的商业街区，如今却变成了市区最集中，古老且破败的旧城区，俗称“棚户区”。就如同这块青石砖一样，文昌里的街头巷尾，每一处角落都埋藏着历史刻下的印记，凭借这沧桑陈腐的景观，这里自然不可能吸引多少外来客驻足，零星有几个游客装扮的人，一走进这里，就像进入一袭缓缓宕开的古画，时间的脚步慢下来，连呼吸都沾染上厚重，细细的辗转。

韩丹妮就是这其中的一员。她来这里，是为了找寻一个人留下的痕迹。

明朝的嘉靖、万历年间，明代戏剧家汤显祖生在文昌里一户很有名望的书香门第中，汤家在文昌里聚族而居，到汤显祖这一代已有六世。汤显祖辞官后穿江过水，亦是回到这里，写下令世人惊觉的“临川四梦”中最后一梦“邯郸记”，于这石阶深瓦，高墙大院里度过余生。

也因此，文昌里作为汤显祖的出生地和墓葬地，被赋予了文化层面的意义，愿意往来此地的游人故非汤显祖的崇拜者，也定对他的戏剧作品有所耳闻。

只是跟普通的游客相比，韩丹妮的心情有点复杂难言。

再过不久，她写作的舞台剧《枕上无梦》即将在上海话剧中心的舞台上演。

恰逢“2016年上海国际汤显祖·莎士比亚戏剧节”开幕，《枕上无梦》无疑是一部应景之作，谈起这部入选了上海国际艺术节“扶持青年艺术家计划”委约创作项目的作品，韩丹妮仍觉得“很幸运”，尽管这个以汤显祖辞官回家后潜心写戏为背景，试图探寻他与灵魂深处的欲望彼此对抗，撕裂，又最终和解的故事，在过去两年半的时间里，占据了她大部分的心力。

在正式拉开舞台帷幕之前，剧本都处在要随时修改的环节里，此番来到汤显祖故居，韩丹妮仍想要找到些许新的灵感。

然而眼前所见多少有些不尽如人意，她感觉只有“太萧条了”。

玉隆万寿宫坐落在文昌桥的东面，正门牌坊上刻有“玉隆别境”四个字，初时用途是为六县商人来抚州经商的聚会场所，韩丹妮从万寿宫往南行，途径 “江陵毓秀”、“西平世泽”等几个大院，来到一条名为“官沟上”的曲折小道，这里就是汤显祖故居和墓地的所在地。

汤显祖逝于明万历四十四年，安葬在临川城东文昌桥东灵芝园汤家山上。解放前夕，墓地几遭夷平。1957年曾进行培修，“文化大革命”中又遭破坏。今年6月，抚州市政府启动对文昌里的旧城区改造计划，过往岁月里留下的一切痕迹都将被挖掘机的轰鸣声抹去，而今所见之景只剩下这条无人问津的街巷，青石板和水泥混凝而成的道路散发着陈旧腐朽的味道，四周杂草丛生，两边是敞开的木板大门和摇摇欲坠的高墙，巷子深处不时传来几声狗吠。

她的心里莫名地有些压抑。

走出巷口，向西便是文昌桥，始建于南宋乾道初元，曾一度被改名为“行易桥”，“解放桥”，多次遭受兵变战火，后来政府加宽了桥面，铺上了水泥柏油，目前的文昌桥，仅剩部分桥基是清代留存的，其余的部分已和现代的桥梁景观别无二致了。

文昌桥

立在桥上，脚下穿行而过的便是抚河，这是抚州的母亲河，自临川建城起就穿行于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地段。千百年来，河流浩浩汤汤，不知疲倦的吞吐日月，淘洗时光。

400多年前，汤显祖背起行囊进京赶考，走过文昌桥，穿过抚河温吞的水流，走进他跌宕多舛的一生。

“关于戏剧的梦想”

去年10月，国家主席习近平出访英国时，倡议2016年中英两国可以共同纪念汤显祖和莎士比亚两位文学巨匠逝世400周年。今年伊始，国内外的相关活动就已迫不及待地展开。在此之前，汤显祖的知名度远不及西方剧作家莎士比亚，即便是听说过他的人，对其了解也不过仅一部《牡丹亭》，凭借这个契机，汤显祖终于带着他尘封已久的“临川四梦”走进人们的视野。

韩丹妮搭上这台顺风车，纯属偶然。

她在上海大学法学院学了七年的法律，研究生二年级通过了司法考试后，便开始按部就班地跟随一个民事诉讼团队实习，每天隐藏在行色匆匆的人群里，穿行在地铁上，成为一个标准的“上班族”。这本是一条理所应当的路，可就在这道看上去平稳，精准，完美无缺的人生轨迹上，出现了一个偏差，就像一个不稳定的因子，藏在她的脑子里蠢蠢欲动，时刻准备着喷薄而出。

那是一个在大学时代种下的，关于戏剧的梦想。

大一的时候，韩丹妮加入了学校的笛箫社，她和社团里的小伙伴一起集思广益，想到可以把传统音乐用和舞台剧表演相结合的形式表现出来，她从二胡演奏家陈军的《太极琴侠》中找到了灵感，便着手开始创作人生中的第一部原创戏剧。

而如果把时间放到现在，韩丹妮估计自己根本不敢动笔：“当时是无知者无畏，一个创作经验寥寥，只小打小闹地改编过几部作品，对真正的戏剧创作知之甚少的人，竟然敢写这么个东西出来，还要跟音乐结合在一起。”

没成想“一腔孤勇”竟也被上天温柔的对待，莽莽撞撞的开始却获得了意外的惊喜，经过《太极琴侠》的磨练，她在笛箫社创作的另一部作品《国乐剧场•临安桂雨》，延用了将戏剧和国乐相结合的表现手法，一举获得当年大学生话剧节的长剧二等奖。

2013年，她加入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的土壤计划青苗班，这是一个培养年轻编剧的平台，跟随“金牌”编剧喻荣军学习。

她在这里遇到的，都是一些经历相似的年轻编剧，课堂氛围很宽松，一般都采用彼此交流的形式，每次听这些年轻的创作者聚在一起讨论，言语中提到的关于戏剧的吉光片羽，都替她揭开一角神秘的面纱，她深深地为之着迷，却也感到乏力。她明白自己跟接受过专业训练的写作者之间存在的差距，要走的路还很长。

韩丹妮在《国乐剧场·临安桂雨中》，饰演芙蕖

一次，喻老师偶然得知了一个发生在她朋友身上的真实故事，这个女孩遭遇了抢劫，歹徒在跟她拉扯的过程中失去耐心，抬起手打了她一巴掌，女孩愣住，随即嚎啕大哭，声嘶力竭的质问道：“你们怎么可以打一个女孩子的脸？！”两个歹徒估计也没有想到女孩会有这样的反应，一时之间竟面面相觑。

“这原本只是个奇闻轶事，喻老师却上了心，再一次见面时他就已经以这个故事为蓝本，写了一出构思精巧，立意深刻，集反应大学生，社会问题，还有女性主义于一体的戏。”

她第一次感受到一种“化腐朽为神奇”的创造力。

于此同时期进行的实习工作，却并没有给她带来太多愉快的经历。有一次，她被安排参与一个遗产分配案例的取证工作，死者是一位多年前就已离婚的女性，她找到这个女人曾经的丈夫，将她的死讯告知这个中年男人。

“我永远也忘不了他在听到的那一刹那，脸上的表情。”

曾经最亲密的故人，悄无声息的离去了，而这个消息竟是从一个毫无瓜葛的人口中，被这样轻描淡写的吐出来。

“或许是我内心过于软弱，这样的事情经历多了，总觉得难以负担的沉重。”

2014年7月份，韩丹妮结束了在民事诉讼团队的实习，决定加入一个专职培养编剧的公司，她和几个同样从事编剧创作的同伴一起，成立了“龙王工作室”。

自此，新世界的大门打开。

“从‘一梦’到‘四梦’”

《枕上无梦》已经改了十一个版本，最早的灵感来源于一句诗。

韩丹妮的家乡安徽黄山是一座旅游城市，当地政府为了打造整体的城市印象，想方设法让宣传渗透到每一个细节。2014年春节的时候，韩丹妮回家过年，在出租车的后窗上发现了一句诗“一生痴绝处，无梦到徽州”，想来也有些奇怪，那是一句无比寻常的宣传语，到处都能见到，她却一直未曾留意过。

初读时被诗中含蓄美丽的意境所震撼，仔细吟诵几遍却感觉有些不对劲，“无梦到徽州”，什么意思？难道是说“做梦也不愿意到徽州来吗？”

回去一查资料便哭笑不得，这句诗果然是被误用了。

这首诗的诗题是《游黄山白岳不果》，全诗为 “欲识金银气，多从黄白游。一生痴绝处，无梦到徽州。“诗中讲徽州当时商业繁荣，因黄山、白岳名称中的黄、白两字恰好可以代表金和银，故各地的人蜂拥而来，为的是“干谒有司盛嘱托，纳交巨室相逢迎”，将来或能升官发财。

“一生痴绝处，无梦到徽州”其实是汤显祖的自嘲，可以解释为：我这一辈子最傻的地方，就是从来没有想过去徽州去求官求财。

汤显祖一生仕途不顺，五次赶考才得进士及第，后又因直言进谏惹怒了皇上，被贬谪广东徐闻，半年后被调任浙江遂昌任知县。他在遂昌施行仁政，政绩可圈可点，同时却对吏治的腐败体察得更深，最终下决心弃官归隐。

韩丹妮被汤显祖身上一种纠结矛盾的特质吸引了。

他一生都在努力地考取功名，渴望做官，却又洁身自好，不愿攀附当朝权贵，写戏只是他的“副业”，早期甚至不过闲暇时的消遣罢了。而他的戏剧所展现出的绵情柔肠，恰恰是他在宦海浮沉中所表现出的高贵与傲气的反面，前者有多软，后者就有多硬。

有人说汤显祖辞官回家后，从此摆脱了世俗和祖辈对他博取功名的期望，将戏剧创作作为压力的解脱之道，然而这期间的心态的起承转合远没有这么简单。在汤显祖的《酬心赋序》里，曾记录这样一件事。在一次宴会上，汤显祖的考官沈自邠当面对他说：“以你这样的高才，为什么迟到现在才考取进士，很可以想一想。一个人不要上进，就当恬退。看你样子若进若退，究竟想要怎样？”

若进若退，正是汤显祖在以科举取仕的社会里，对自己人生取向的犹疑。他几乎一生都在“进”与“退”的矛盾中挣扎往复，痛苦难堪，一方面放不下功名理想和政治抱负，一方面又宁愿斩断浮华也不愿蝇营狗苟坐收名利。生命价值和坚守原则之间的自我争斗占据了汤显祖的大半个人生，命运留给他心如止水，神思俱宁的日子不过辞官后的短短十八载，如何寻得精神的自由？

韩丹妮最初的想法是，集中笔力在汤显祖在与最后一梦“邯郸记”的对话上，来表现他“重获自由的新生”，真正落笔后才发现，挣扎的过程似乎比解脱的那一刹那更动人。

《枕上无梦》的导演俞鳗文这样理解汤显祖和“临川四梦”间的联系：“汤显祖写戏，其实是在写自己，自己跟自己较劲，他写完四梦就不再写戏了，是因为他已经完成了这种对话。”

受到导演的启发，她渐渐领悟到，其实将“临川四梦”贯穿起来，才能完整的展现汤显祖内心身处世界观和价值观博弈的过程。

“一梦”尚且单薄，于是“四梦”就这样一点一点地走到台前来。

“从一梦到四梦，再从四梦到无梦，《枕上无梦》讲的其实是一个从希望到绝望，再从绝望到无望的故事。无望不是虚无，而是真正的自由。”

韩丹妮看了很多记述汤显祖生平的资料，对一个细节印象很深。晚年的时候，有人戏说汤显祖“家贫”，他指着自己满床的书回答：“有此不贫矣。”

“一生痴绝处”

要不要把编剧作为职业，韩丹妮想了很久。

2013年9月，她读完了法学专业的硕士研究生，也通过了那年的司法考试，在律所实习一年之后，她给父亲编了一条很长的微信，表明自己要去做话剧编剧的决心。

“所以你是决定了喽。”

“嗯。”

父亲说说，给她两年时间“玩玩”，“玩够了就收心”，她的父母都不理解，女儿为什么会做出这么草率的决定。

其实他们不知道，这一个“嗯”字背后，有多少辗转的权衡，需要多少决断的勇气。

韩丹妮之所以对汤显祖产生兴趣，是因为自己和他是两种截然不同性格的人。起初她不能理解，为什么汤显祖对做官这么执着，时间道路千千万，他的才华惊奇绝艳，一部《牡丹亭》家传户诵，几令《西厢记》减价，他却终生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政治理想苦不堪言。

她本以为自己就是那种能屈能伸，能够依照环境把自己揉圆搓扁，在大时代里随遇而安的人，只是现在回看一路走来的自己，当初做决定的时候，竟然也是那么坚定，那么执着，那么不可动摇。

随着汤显祖的人生在笔下延展开，她也渐渐懂得了这个孤傲倔强的灵魂。

因为每个人都有一个“痴绝处”。不到黄河不死心，不撞南墙不回头。

“如果有一天，我发现自己在这行实在是一点天分都没有，不得不离开的时候，我大概会跟汤显祖一样痛苦吧。”

《南柯记》 中，契玄禅师点醒了淳于棼，《邯郸记》 中，吕洞宾度化了卢生，“临川四梦”度化了晚年的汤显祖，留下世间千千万万个“痴绝处”，还有千千万万个心有执念的人，他们短暂的相逢，然后告别，在交汇的一刹那得以自度。

这也是《枕上无梦》所希望抵达的终点。

每年的九月底是汤显祖的忌日，抚州城镇都会迎来一阵人声鼎沸的忙碌，今年是汤显祖、莎士比亚和塞万提斯三大名人逝世400周年的纪念年份，因此纪念活动的声势更为浩大。汤显祖生前居住过的遂昌、徐闻、南京等地，都纷纷贴出“汤显祖第二故居”“汤显祖文化传承”的标语，期待在可以预计产生的旅游利润中分一杯羹。

9月24日，汤显祖纪念馆新馆建成，政府举办了盛大的开幕式为汤显祖的塑像揭幕，有趣的是，汤显祖不是这个雕像的全部，左边站着的，是与他在同一天逝世的莎士比亚，两人各执一卷书，彼此静默地对望。

岁月流逝， “临川四梦”在后人的演绎里依旧焕发着经久不衰的魅力，如今汤显祖的作品走过文昌桥，走向世界，而他的人生故事却只能永远停留在这一片“烟波古临川”。

时过境迁，文昌里繁华的码头集市早已不复当时旧日的模样，只有抚河烟波浩渺，川流不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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